杨延方：追忆我的父亲杨俊哲 ——一个农人的卑微人生与时代印记

 

 

我叫杨延方，今天是2020年4月4日清明节。我来追忆一下我的父亲杨俊哲。

我的不少家人都会问，你父亲几十年来都叫杨志国，你怎么说叫杨俊哲?这是因为他们都对我父亲的历史了解不够。

我父亲是河南省邓州市小杨营镇大杨营村农民，生于1930年，去世于2009年。在老家，所有人都叫他杨志国。杨俊哲这个名字，是父亲1956年至1962年的曾用名。这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是他高光时刻的历史记忆。从1956年到1962年，他到北京铁路局天津机务段当火车司机时，就一直用的杨俊哲这个名字。我小时候看到父亲当年留下的相关证件，都用的是杨俊哲这个名字。

1962年他回到老家务农之后，杨俊哲这个名字很快没人知道了。在老家务农的时候，所有人都只知道他叫杨志国。

我想，既然杨俊哲这个名字是父亲自己起的，是他高光时刻的名字，是被人遗忘的名字。我现在追忆父亲，就把他这个被遗忘的名字重新拾起来吧。

一、父亲杨俊哲的小印记与大时代

1、父亲杨俊哲的青葱岁月：两大突出才能一是书法二是算盘。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小时候，我家过年，每年的春联都是我父亲亲自用毛笔写的。不但自己写，还写好送给周围的邻居们。那个年代，农村谁家有婚丧嫁娶，要写请帖之类，经常是请我父亲去写。

“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水向石边流出冷，风从花间过来香”，这些父亲经常春节贴在门上的对联，是我最早的文化启蒙。

后来听父亲说过，他是解放前的高小毕业。上高小是在三十里外的构林。当时是和他的一个同龄的表叔一起去的。他这个表叔，是新野县桐柏庙村的。这个表叔算是父亲同龄的好朋友，后来去了台湾。

那个时代的高小是个什么层次，我们现在都不理解。我对父亲的印象是：父亲是能写会算、知书达理。

他有两大自豪，一是毛笔字。他的毛笔字，自己认为比我的舅舅张清玉差一点。我舅舅的毛笔字是百里少见(参见微信文章：张家生 | 厚桥修理铺的主人)。

父亲另一个自豪是，打算盘的能力也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他后来还参与了丹江口水库的计算项目。

2、父亲杨俊哲的干部岁月：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保留了人性。

很快地，老家解放了，新中国建立了。新的社会需要新的干部。父亲杨俊哲家庭是贫农，又有文化，又年轻。很快被上级领导看中，请他做了杨营小乡的乡长。

后来我向父亲打听他当乡长的事，父亲的回忆是苦涩的。

他说过，那个时候主要是肃反。落实到我们老家，就是谁是谁的帮派，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再具体点，就是整人。今天你把我整了，明天我再整你。

再详细点，就是你家是否曾经帮过国民党反动派，出否出过国民党反动派，你的亲戚中是否出过国民党反动派。

那个时候的乡长，很多后来都成了大领导。但父亲很快就辞职不干了。他说过，都是四邻八乡的，谁家有个国民党当兵的亲戚很正常，但要阶级斗争。他受不了。

我的理解是，父亲杨俊哲在大时代背景下，保留了人应该有的人性。或者说不适应那个时代的阶级斗争。但同时也断送了快速上升的通道。

3、父亲杨俊哲的高工资时刻：中国第一代火车司机。

大概是1956年，那是中国的铁路事业刚刚起步，北京铁路局天津机务段来邓县，招募一批火车司机。

父亲和邓县范围内大约十几个人高小文化的人一起去天津当了火车司机。父亲同时启用了杨俊哲这个名字。

在天津机务段，父亲他们的待遇很好。1961年时的工资是除了粮票之外每月60元。后来我听说，那个时代的县长工资才30多元。

父亲当火车司机的时候，开的是货车。运行路段大概是开滦到塘沽。应该是运煤吧。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个朝鲜电影叫《火车司机的儿子》，那个时候，我也经常向别人炫耀：“我是火车司机的儿子。”

4、父亲杨俊哲的苦难岁月：三年灾害时期家破人亡。

1958年后的两三年，中国农村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那几年，父亲杨俊哲在天津拿着高薪当火车司机。

那几年，在老家，我的老奶饿死了。

我的大姐饿死了。

我的母亲得了浮肿病，别人都说快活不成了。(参见：我家90岁老娘真是个宝)

父亲的高工资寄到老家救命。但那个时候，没有吃的，有钱也没用。

很快，拿着高工资的父亲就面临着家破人亡的问题。

在1962年，天津机务段号召司机们，回老家支援农业。父亲杨俊哲就写了辞职报告，和他的司机朋友们结束了高薪生活，回到了老家。

5、父亲杨俊哲的乡下岁月：一切都是为了全家人有口饭吃。

好在天不亡我家。

父亲杨俊哲回老家后，就结束了工人这个身份，回归成农民身份。

同时也结束了用杨俊哲这个名字，恢复了杨志国这个名字。

然后我母亲活下来了，还生了我两个姐姐和我。

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我父亲和我病重的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父亲的全部心思都是怎么养活这六口人。

为了养家户口，父亲养过一头驴，拉过板车。有一年农村没柴烧，父亲拉着板车，十几岁的大哥在前面拉车，他们到五百里外的平顶山，拉一车煤回来烧锅做饭。

父亲买过一个织袜子机，想做点手工艺，挣点小钱。但那个时代是计划经济，这种愿望只能是泡影。

父亲和哥哥姐姐，他们自己制作砖瓦，自己烧窑，自己脱坯，硬是在几年时间内盖起了几间瓦房。

那些年，能有个住的窝，那有口吃的饭，那把孩子们养大，是父亲那一代农人最大的愿望。

二、父亲杨俊哲：艰难困苦中的卑微和风骨

1、为丹江口水库的规划和建设出力流汗。

上世纪七十年代，邓县开始搞引丹工程，在陶岔开挖工地。这是后来的丹江口水库的一部分。

那几年，邓县是家家户户的男劳动力都去陶岔工地。我父亲是村里干部，去了几年。我大哥十七八岁了也去工地劳动。

到了1974年，我那年6岁，在老家是缺吃少穿。父亲是村里干部，给我开了个后门，把我带到陶岔工地。因为在工地上，有食堂可以吃上饭。

那一天，我和父亲是用了一天时间，从家里出发，步行走了50里路走到邓县，在邓县住一夜后，坐的大货车到了陶岔工地。那也是我一生中步行走的最远的路。

我在陶岔工地住了半年。每天看着父亲和大哥他们挖土运土。

在陶岔工地上，父亲和县里的欧阳彬总工程师都很熟。因为父亲算盘等技能优秀。他参与了相关工程的计算，在陶岔工地上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现在虽然父亲的名字没有留在丹江口水库的规划建设资料中，但说父亲在早期的陶岔工地出过力、流过汗、打过算盘、参与过规划，这是毫无疑问的。

2、父亲杨俊哲：在农村的卑微和风骨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农村终于改革了，父亲杨俊哲也慢慢老了。他在村里担任最基层的生产队干部很多年了。

那个时代，邓县农村刚刚引进棉花种植。棉花这种作物，最大特点是容易生虫。怎样治理棉花生虫成了农民的当务之急。当过多年生产队干部，又识文断字的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生产队的棉花技术员。父亲和村里人把棉花生产搞了很多年。

那个时候，我有两个印象。一是我家贫穷，没钱。另一方面，我觉得我家受人尊敬。都是因为我父亲。

我印象最多的是父亲在村里经常干三件事：

一是调解邻里纠纷。因为很多纠纷都是小事，大家想找一个公道人来说事。父亲是个处事公道的人。

二是主持红事白事。因为这种时候需要一个明事理、懂规矩、能说会写的人。父亲正是这样的人。

三是教育孩子。谁家孩子不好好学习了，不听话了，这时候需要一个有教养、有知识的人来说教说教。父亲正是这样的人。那时候我大哥当了教师，我两个姐姐都上了大学。我自己也上了中专。

三、父亲杨俊哲的朋友圈：在台湾的同龄表叔和三个“新”

父亲杨俊哲的朋友很多，现在我主要说这四个朋友，一个是去了台湾的同龄表叔，二是名字中都有“新”字的三个朋友。

1、同龄表叔去了台湾，三十年后相见。

上文说道，父亲上高小的时候，是和新野县桐柏庙村同龄表叔一起去的。这个张姓同龄表叔，他和我父亲走了两条不同的路。他十七八岁时当了国民党的兵，然后在1949年去了台湾。然后就没法和家乡联系了。也和我父亲断了音信。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去台湾的人可以回老家探亲了。父亲的同龄表叔也回来探亲了。

这个同龄表叔专门通知了我的父亲去相见。

八十年代，因为台湾和大陆内地的差异，父亲的同龄表叔顺手给了我父亲几张美元算是几十年没见的见面礼。大概是800美元，那时候1美元大概合10元人民币。

我父亲接过他同龄表叔给的几百美元，合八千元人民币啊。那时候的农村，一年能收入仅仅两三百元左右。这无疑是笔巨款。这也是父亲这一辈子拿到的最大的巨款了。

2、天津开火车时的朋友：王新才

父亲在天津开火车时，结识了很多朋友。其中一个好朋友叫王新才。

王新才本来是邓县厚坡乡人。他和父亲是一批去天津开火车的。算是工作友谊和老乡友谊。他也在1961年回乡务农了。

很快，邓县的厚坡乡因为要挖丹江口工地，整个乡都划给了淅川县。

很快，他们当地的村民要搬迁。王新才全家都搬到了湖北省钟祥县大柴胡乡。

这样我父亲和这个王新才叔叔就见不到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他们还经常互通来信。

今天，我父亲已经不在世上11年了，我也没有王新才叔叔的地址，也没法问一下，王叔叔可好? 3.陶岔结识的忘年交好朋友：杨新胜

在陶岔工地上，父亲也结识了很多好朋友。其中一个是我们一个大队的杨新胜。杨新胜叔叔是我们大队的另一个自然村。虽然杨新胜叔叔比我父亲年轻20岁，但因为两个人志趣相投，成了好朋友。

后来多年，我家和杨新胜叔叔家一直互相来往。新胜叔叔家的孩子杨平安还过继成我的干弟弟。

4、棉花专干时结识的忘年交好朋友：刘天新

我父亲有一段时间在村里主抓棉花，是棉花专干。那时候，邓县和新野县为了抓好棉花产业，从新野县调派了很多技术骨干到邓县。

刘天新就是从新野调派过来的棉花技术员，他和我父亲在棉花种植方面长期交流。虽然天新叔叔也比我父亲年轻20多岁，但他们两个也成了好朋友。

刘天新叔叔是新野县上港乡香桥村的，距离我们村大概十里地。

后来天新叔叔撤走后，我们两家也互相来往。后来，天新叔叔家的姑娘成了我的干妹妹。

后记：

我的父亲杨俊哲(曾用名杨志国),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农人。再卑微的农人，也有自己的追求。父亲的追求就是克服各种困难的奋斗精神。父亲也有自己的风骨，就是不整人，与人为善的精神。

父亲虽然已经离开11年了，我们还是要把他这种奋斗精神和向善精神传承下去。慎终追远。

这正是中国清明节存在的意义所在。

(杨延方，2020.4.4清明)

 

 

 

这是年老的杨志国抱着两个重孙。